Monday, June 22, 2009

博客搬遷啟示


天要下雨,娘要搬家,我要寄居籬下。

嘿!這是生活,博客也搬,請往:




Friday, May 25, 2007

小說:刺客

趙客縵胡纓,吳鉤霜雪明。
銀鞍照白馬,颯沓如流星。
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。

  
這是太白寫給他的輪迴詩,曹沫、專諸、豫讓、要離、聶政、荊軻,他是一個又一個赫赫有名的刺客,但他嘲笑太白不了解自己。亂世英雄,為壯志而活,為知己而死,但從沒想過「深藏身與名」。他說他生生世世也得是個像樣的人物。

  但輪迴第七世,再無亂世,在南疆那個和平安逸的小島上,再也沒有賓主知遇之義,只剩下主與僱的淡冷疏離。昔日一劍成名天下知,但今日,他手上那柄八吋短刀,要是亂拔出來也會丟掉飯碗。烽煙熄,良弓藏,暴君絕,沒有敵人的盛世,雖自稱英雄,但也只得停屯苟活。

  刀,必舔血而鋒利。劍,須殺人以成名。他認為,如果殺人等於變態入魔,那麼,太史公歌誦的英雄皆魔。可偏偏那個壯士飲血的時代已經遠去,再也沒有仗劍江湖的俠客,在十五萬人階級分明的衙門體制之中,他永遠是只寸步難行,壯志莫酬的小卒而已。沒有知己,沒有敵人,沒有衝突,沒有戰爭,何以天下成名?他說有些東西扼殺了他的新生,他要刺殺和平、安逸,還有整個衙門的體制。

  枕邊人睡意正甜,他卻徹夜難寐,雙目瞪??頭那張發了黃的紙條:「活?我該做什麼?我生活的意義是什麼?」夜色沉沉,他反覆低吟:「戰爭,才有新生……」

  (二)

  那夜,月明星稀。這個來自南方的治安吏悄悄擺脫趕往甘肅潑水節的隊伍,孤身翻過秦嶺。雨疏疏,風驟起,俯首山下那個曾經風起雲湧的咸陽城,耳邊響起秦宮?的吆喝、叫罵,眼前泛起刀光劍影、扭曲的面容,舌頭好像又舔到腥血的香味。浮現他腦?的,盡是輪迴千年也不會忘懷的變態殺人記憶……

  時值春秋,魯莊公與齊戰,三敗割地,盟于柯。那時候,他叫曹沫,他以勇力脅桓公,齊三百侍衛持戟怒目不敢妄動,乃還魯失地。事成,他面不改色,藏劍撫樽,談笑自若。
  此後一百六十七年,吳國有曹沫輪迴的事跡。

  吳公子光謀王位,待專諸為上賓,視他的身體為自己的身體。一念知遇之恩,他藏劍魚腹刺吳王僚。事成,專諸死在亂刀之下,公子光遂名吳王闔閭,封專諸子為上卿,天下乃知吳有勇士。想到這?,他氣絕時眉宇之間尚有笑意。

  此後七十多年,晉國有專諸輪迴的事跡。

  這時他叫豫讓,屢士二主仍默默無名,鬱鬱投智伯求功名,而智伯以國士待他。後來,趙襄子與韓、魏殺智伯,割其頭盛酒對飲。豫讓遂嘆:「嗟乎!士為知己者死,女為悅己者容。今智伯知我,我必為報讎而死,以報智伯,則吾魂魄不愧矣。」他於是吞炭令自己聲音嘶啞,自殘使皮膚腫爛,面容難以辨認,多次伏劍刺殺趙襄子,屢敗,唯有哀求趙襄子脫下衣服讓他刺擊當作報仇,然後引劍自刎,天下有志之士皆為他落淚。

  此後四十多年,韓國有豫讓輪迴的事跡。

  聶政因犯殺人罪而歸隱于齊市,以屠宰牲畜維生。韓國嚴仲子與相國俠累結怨出走,尋訪聶政為他報仇。仲子三顧聶家,然後準備宴席,以卿相之尊親自向聶母敬酒,再奉百金予聶母祝壽。聶政等母親死後,了無牽掛,想起嚴仲子的知遇之恩,乃取寶劍孤身入韓國斬殺俠累,連斬數十侍從。可他怕自己死後連累家人,自殺時割爛自己的面容,挖出雙眼,再切腹取出腸子。但他的姊姊仍冒死趕來認尸,當場哭死。

  此後二百二十多年,秦國有聶政輪迴的事跡。

  荊軻好讀書、擊劍,但恃才傲物,與很多人合不來,獨受燕國太子丹大禮,故策劃刺殺秦王以報恩。他勸服被秦國通緝的叛將樊于期自刎,然後拿?他的頭顱和燕國的國防地圖向秦王進獻,但精密的謀劃仍告失敗,他被砍斷腳,死在萬刀之下,臨終前仍大笑不止。

  此後二千二百多年,這?有荊軻輪迴的事跡。

  以前,他每生人只揮一次劍,在那個屬於刺客的舞台上迸發出幾星火花,便足以照亮青史萬世。但這次他總共揮了三刀,才讓世人知道他的存在。

  (三)

  第一刀,他在那個破落的村莊?砍落第一個人頭。

  他生于福建,少時與弟隨父母南下避禍,擠在木屋把玩?「打不還手」這幾個看似從不認識的方塊字。入夜後,父母田罷歸來,每次撫摸?他的額頭,總會覺得兒子臉蛋通紅,幾根手指印清楚可見。

  「今天幹啥去了?」這是父親對孩子再也平常不過的問候。
  「到朋友那玩。」他摸摸臉蛋,沒有笑容,似想說些什麼。
  可父親還沒看出兒子的臉色,「玩什麼?」
  「沒什麼。」
  父親是知道的,但知道了又有什麼辦法?還不如別問下去。
  「父親,他們每天都打我耳光,每天!」可兒子卻不這麼想。
  當父親的第九次用同樣的話回答:「那麼就忍?吧,要打不還手。」

  孝順的兒子瞪大那雙可憐的眼睛,他才七歲,他的生存本能讓他清楚感覺到,這話兒就是第九根突然斷掉的救命稻草。
  「在弱肉強伺的世界?,不要指望別人給你一根稻草。」從此,夠讓他殺身成仁的知己也從來沒有出現過。幽暗的陋室?,只剩下他自己繼續把玩那句「打不還手」。

  第一刀,他在那個破落的村莊?砍落第一個人頭。

  和以前一樣,他計劃周詳。從衙門趕來的捕快還沒來得及轉身,那懸在腰間的佩刀已經不見。他奪刀,一刀砍下了人頭,這是貨真價實的「打不還手」。後來,衙役們說,這是變態的「行刑式殺戮」。

  在河邊洗刷?焦黑的血漆,殷紅的水?仍舊倒映?那塊滿佈指痕的臉蛋。
  「嘿,打不還手。」除了這句,很奇怪,他並沒想太多。

  (四)

  同一把刀,為他在輝煌的銀號?砍下第二顆人頭。其實他並不想殺他,因為對手也是個壯士。

  在武堂苦練多年,他弓馬自如,刀槍嫻熟,授武狀元稱號。
  「當年飛將軍不過如此!」每次演練之後,他手?總是揮舞?那塊圓靶,紅心也總是塞滿叫同袍汗顏的斷箭。但無論何等英雄,在這個時代也得由低做起。

  昔日亂世無章,敢于拔劍者即英雄,大鵬展翅,可追日月。但盛世清平,居廟堂者為萬世太平計,好斟酌制度,講究繁文縟節,辦事循規蹈矩。衙門總計十五萬員,官階九等,惟國勢日昌,何來盜賊亂臣?他空有武功,卻要文試仕官,慷慨勇武,卻被稱為獨行獨斷、以下犯上。「沒有該殺的奸雄,我再幹十年,還會是個走卒,世人如何知我?」

  「我?你緝拿盜賊,你怎一天捉來三十車伕?」女捕頭大驚,這是破盡所有衙門紀錄的尷尬事情。
  「市無盜賊,但車伕胡為,窒礙街道,與賊何異?」他想說,他拚命幹好了差使。
  「勿再胡來,免為人所恥!」卻換來夾道訕笑。

  「戰爭,才有新生……」

  他頭蒙黑布,揮刀直闖銀號,人皆避其鋒,如畏貓之鼠。唯獨番邦侍衛拔劍相對。劍如行雲,刀卻快似流星。
  「不要阻我。」
  「我主僱我,無食客之義,但有知遇之恩。危急用人,棄主遁逃,非壯士也!」
  他默默聽耳?,於是刀下留人。侍衛胸口鮮血直冒,立劍背柱大笑:「當死而後已。」
  他說他了解,「君與豫讓、聶政,皆壯士也。」
  刀落,砍下第二個人頭。殺人越貨,只在七十八秒。

  他跳上橫樑,看著衙門的捕快發瘋似的衝進來,顫抖吆喝,暗笑:「緝拿大盜……」
  「知遇之恩,死而後已。」他沉吟良久,侍衛生也有義,死也無憾,但自己徒有壯志,但千言萬語,卻與誰人說?縱身一躍,他末入黑暗中去了。

  (五)

  最後一刀,他幾乎砍落兩顆人頭,但也斷送了自己的人頭。

  二千年了,蘇秦配六國相印,率天下兵馬扣秦關,不得而入。唯獨他智勇過人,直入關中,劍指秦王。

  他奉燕國地圖謀秦王命,拾級上殿,圖窮匕見,四百侍衛,三千秦兵,卻沒有一個敢上來。他抓?秦王的衣袖,這個剛剛滅掉趙國的男人,在他面前竟蜷縮如鼠。一閃白虹照亮了宮殿,沒有人看到他怎麼出刀。秦王嚎叫拔袖,袖斷,秦王摸摸自己的手臂,「還在,還在……」,喘定,乃拔寶劍謀刺客命,劍長三尺三。

  一寸長一寸強,何?強敵環伺,他的腿被斬下,梟首暴于市。「那一劍,若非秦王衣袖斷開得以逃脫,早就換了人間。如果可以的話,我想再來一次!」

  但世間再無秦王政、吳王僚。他只好暗中窺探達官貴人,劉皇、黃宜、鄔維、董氏……哪個該殺?亂世殺人者稱英雄,盛世殺人卻是魔鬼,壯士隨意殺人的專利已經不再,他知道,殺了這些人,青史肯定留下魔名。

  三年前,安逸的小城曾經颳起一陣風雨。朝中有人造反,五十萬人揭義旗作亂,他想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。他穿喪服,抬董氏墓碑,謂妖孽當朝,國運將死。他奇裝異服,招搖于市,引人注目,心理醞釀?奇怪的渴望:「我有大志,勇力兼備,若有知己待我以國士之禮,我願受萬刀,取董氏人頭,死而後已。」他嗜血,但今日的造反,卻只是叫叫口號而已。壯士終會有窮途末路之日。

  最後一刀,他幾乎砍落兩顆人頭。

  他是個有計劃的屠夫。就像當年刺秦一樣,他替自己找到最後的舞台,那是一條冷落的棧道。豫讓刺趙襄子,自殘使容貌難辨,他戴上假髮,易容隱匿于梯;專諸藏劍魚腸刺吳王,他收斂刀鋒于懷;荊軻拾級而上失其先威,他從高而下一鼓作氣。

  夜,靜如水,刀舞破空,聲震九天。他先砍下一個人頭,吟曰:「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!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。」但第二刀卻凝住半空。「深藏身與名……叫世人如何知我?刺客必以死而天下知!」他收刀大笑,他的人頭也被就砍落。然後世人皆知人間有魔。

  「古時無知創造神,雷電、火山、颱風,人們無法解釋,就用神解釋。術士、巫師、修士、教宗有代神說話,統治階層成形。統治階層不能容忍人們對神的懷疑,這減低其合法性、認受性。人生的目的是什麼?」

  「和平、安逸只會做成停頓,衝突及對抗、戰爭才有新生。」此後不知多少年,還會有他輪迴的事跡。

Thursday, May 24, 2007

人像:我的至親

三叔,忠厚老實,樂觀勤奮,父親死後,待我如己出,儼如我父。小時候管我最嚴,挨了他不少巴掌。每次撒嬌哭啼,聽到「三叔來了」,立刻收聲。我小時候最怕的人。喜歡睡覺,在老家大門旁邊睡著了。


爺爺,一生從事書籍生意,聲如龍鍾,脾氣暴躁,經常議論滔滔,非一般吹水的阿伯,言而有物,具經世眼光。改革開放後,看透官場的腐敗,棄官從商。無時無刻都為家族前途打算,為後代的未來籌謀。爺爺近年患了高血壓、心臟病、糖尿病,當孫子的很是擔心。


外婆,典型知識份子氣質,退休老師,鋼琴、風琴、琵琶、口琴、舞蹈樣樣俱能,對孫子慈祥,對兒女暴躁。對小孩的教育一流,小時候最愛聽外婆講故事,在我床前翻破了《365夜》、《伊索寓言》、《安徒生童話》、《一千零一夜》。養鴨專家,有幼時看她用飼料填鴨,目瞪口呆。對我志趣影響最大的人。


堂弟,三叔之子,頑皮但善良,跟我一樣討厭家課。小時候,三叔管我比管他還嚴,很少被責打,可能是我小時候早就替他捱了不少巴掌。


婆婆,最疼我的人,樂天知足,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,見牙不見眼,最是慈祥。三叔揍我時,第一個伸手為我解圍,媽媽打我時,用屁股來為我護駕。幾十年養雞專家,燜豬腿一絕。喜歡睡覺,但打鼻聲震天,小時候常和她睡。我最喜歡親近的人。

海南的相片: http://community.webshots.com/user/kinhainan
這次回鄉拍了一些數碼相片外,也帶上了我的黃金組合:Natura Black和Contax T3,拍了2卷負片和2卷過期正片,回到香港後沖掃出來一看,尚算滿意,只是技術經驗不夠,正片拍得有點差。可惜沒多久就知道菲林又加價了,他媽的柯達更加了三成,那邊廂Agfa卻復活了,不知是否還像從前那般便宜。

Natura Black F1.9
Contax T3

潛規則:傳媒的均勢法則


新聞界分類甚繁,分有政情、教育、醫療、法庭、突發等等範疇,不勝枚舉。有很多外行人以為,新聞界有一套普遍的辦事準則:編採獨立,相互競爭。可這只是桌面上大義凜然的文明規則,僅能反映行業的表象。很多時候驅動著部分媒體運作的,卻是另一套看不見的「均勢」法則。不同範疇的媒體,有著不同的潛規則,這些規則有些可以為人理解,有些卻不便告人,有些可以折衷,有些卻極端反動,任何試圖打破均勢者,往往會遭其反噬。

資本主義社會講求競爭,信奉森林定律,媒體都在爭奪有限的觀眾群,適者生存。可是正面的競爭並非求存的唯一手段,在更多時候,媒體需依賴「合作」來維持生命。這是因為資訊無窮,人力有限。部份媒體的合作範疇包括相片互用,資料共享,甚至乎採訪分工,以確保大家的報導沒有太大出入,最後達成某種相對安全的「均勢」。這是部份學院派不能接受的現實,也是新聞界不願告人的「潛規則」。


如果你以二分法來對為傳媒的辦事手法作道德審判,傳媒決不是玉潔冰清的,但只有政客和憤青才會以這樣的思維解釋世界。你或許不知道,媒體之間的競爭是多麼殘酷,在某些報館,輸掉一宗新聞隨時等於輸掉職位。現實是,任何一件稍有價值的新聞都必須去「做」,翌日必須見報。否則,當事者勢將面對龐大的壓力。因此,媒體間經常保持緊密聯絡,一旦走寶亦可補飛。

也許有人說,新聞行業肩負監察社會的責任,神聖不可穢瀆,豈能容忍虛偽的編採獨立?從業員吃慣鹹魚忍得渴,幹這行就要承受隨之而來的壓力,拼死也要捍衛貞操,否則就是道德犯罪。我不信基督,但我想起基督的一句話「你們當中有誰是無罪的,就拿起石頭扔她」。

道德的界線雖然模糊,但畢竟也得有個底線,否則世界將渾沌不堪。在一些重大事件或極具價值的新聞面前,新聞部門的掌舵人及前線記者絕對有理由回歸獨立採訪原則,否則就不會有獨家新聞,傳媒對此亦有沉默的共識。他們都明白,有時大家並不是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起步的,輸了也理所當然,而無可披露的新聞資料亦不是潛規則可以管束得來的。潛規則的有限度運作並非壞事,具彈性的「均勢」並沒有摧殘新聞道德的核心價值。但若然放任潛規則坐大,「均勢」成為鐵律,新聞道德便會真正遭受傷害。


十九世紀的歐洲外交奉行「均勢」,列強透過締結盟約來保持力量均等,致令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,以期避免戰爭,保持現狀,維持既得利益。報館之間也有類似的「均勢」政策,這種「均勢」相當反動,有著某種惰性,而且越是居於新聞前線者,惰性越重,「均勢」的觀念也越重。

記者在同時同地採訪一宗新聞時,往往會互相照應,分享資料及相片。大家既然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起步,較積極的記者便能獲得更多具價值的新聞資訊。可是,現今部份新聞範疇最前線的潛規則已成幾乎不可撼動的鐵律,「積極者」往往被視為「搞局者」,勤力的記者往往被反動的行家勸退,而且一旦逾越雷池,可能會受到各方圍剿責難,不得安寧。

人們在建立不同行業建立各式各樣的潛規則,讓大家根據某些默定法則行事,確保工作效率。但當制度成熟運作多時後,人們習慣在規則下流水作業,便會漸漸對它產生依賴而不自知。此時,潛規則便反過來扭曲某些人的觀念意識,加上他們在其中累積了一定的既得利益,便需要強硬地維護或強化潛規則的不變性以維護自己的地位,彈性的規則因此便得反動,人的惰性也由此而生。

長久下去,當潛規則完全支配前線記者之時,他們會變成努力迴避工作的打工仔,而不是積極發掘新聞的記者,屆時新聞界的活力勢必消磨殆盡。 眼前只有一股力量可以衝擊潛規則的反動性,即人的積極性及自省能力。投身新聞界以來,踩著潛規則的鋼線小心前行,亦看到不少積極的記者在鋼鐵般的潛規則面前栽跟斗,不得不感嘆:這條鋼線實在難走。

影評:解讀《親切的金子》


前言
入場看《親切的金子》的觀眾除了追捧李英愛外,有不少人也看過朴贊郁的《原罪犯》。《原罪犯》有暴力、血腥、亂倫,以及天馬行空的佈局等諸般瘋狂的元素,它們給觀眾帶來極大的感官刺激,凡此種種均已深植於觀眾的觀影經驗中,這令他們看《金子》時,都抱著一種以《原罪犯》為標準的「期待視野」。但《金子》的故事架構傾向簡化,暴力場面有所收斂,這些改變令部份觀眾頗為失望。可是,朴贊郁若在《金子》裡重複《原罪犯》力的元素,那麼,《金子》的價值何在?

導演拍攝《親切的金子》時,捨棄了曲折離奇的佈局,從而更專注於電影語言的運用,以符號、道具、衝突及豐富的象徵發掘人類內心的複雜性。我們若放下舊有的「期待視野」,細心審讀這部《復仇三部曲》的壓卷之作,或者會發現,《金子》帶來的驚喜,並不比前作遜色。

上帝已死?
朴贊郁是讀哲學出身的,不知道他是否相信「上帝已死」?《親切的金子》裡有兩個相當明顯的宗教符號,它們的衝突給了我們一個較清晰的回答。

衝突中的下瑕疵與範例
導演安排了牧師作為耶教的符號,又將他塑造了成一個丑角,在電影裡多次盡情地嘲諷和辱罵,但朴贊郁太急於將耶教的「偽善」揭穿,給電影留下了一個令人遺憾的瑕疵。牧師告密那一場戲是一個頗生硬的戲劇轉折點,人物的轉變來得太突兀,帶出來的戲劇衝突欠缺說服力。雖然導演那種荒誕與理性雌雄同體的風格,以及令人接應不暇的閃回可以淡化了這些瑕疵,但這個對耶教的「裁決」似乎欠缺合理的戲劇的鋪排。這個判斷純粹就電影技巧而言,無關乎宗教本質的批判。

相反,兩個宗教符號正面交鋒那幕是個較成功的衝突處理。當牧師守候在金子的家門前面哀求這個「迷途羔羊」接受救贖時,金子果斷地亮出一本《法句經》將牧師擋了回去,惹人發笑之餘,也表明金子信奉因果報應,否定「偽善」的寬恕論,誓要「作諸惡業者」(注1)下地獄去。朴贊郁以幽默、不著痕跡的手法巧妙處理了這個棘手而又嚴肅的衝突。

矛盾的道具
《法句經》是電影裡最重要的道具,它所象徵的「因果報應」引申出連體嬰式雙重主題,第一重是惡有惡報,第二重是以暴易暴,則罪無止境。這「連體嬰」隨著劇情的推進,所洐生的矛盾便愈見突出,而這股矛盾衝突由始至終緊纏在金子身上,並以左右了整部電影發展。

金子按照經書上的圖樣造出一柄象徵復仇的槍,誓親手詮釋「惡有惡報」。可是槍承載的矛盾與經書一脈相承,《法句經》有云:「彼人不了悟,我等將毀滅」(注2)這槍打下去,金子必將一手接過原罪的種子,六道輪迴,永無止境。儘管導演安排電話適時響起製造契機,好讓她啟動折衷方案借刀殺人,但象徵「怨恨」的冤魂不但沒有消散,更由兒童長大為成人。

折衷方案
在電影的後半部,罪人就擒,任人宰割。按照前半部的結構來看,金子快將手刃仇人,劇情似將步向通俗劇式的圓滿結局,但導演卻打破了常規,蓄勢以久的珍妮(金子之女)終於發揮作用,她的介入為電影注入了第二個主題──「贖罪」,顛覆了看似必然的通俗劇結構。此後,金子心理更趨複雜,幾經掙扎,彩排了無數次的開槍動作始終沒有完成。金子既然拒絕了耶教式寬恕,卻又在因果輪迴面前猶疑不決。電影至此,朴贊郁命令金子啟動一個折衷方案,實驗「妥協」的可能性。

金子把被害兒童的家人帶到荒廢的課室裡,讓他們看子女遇害的錄影帶,煽動他們手斬殺仇人,為她分擔生命中無法承受的罪咎。這裡是電影最令人擊節讚賞的段落。如果說三部曲揭示了人性的黑暗面,那麼這些黑暗面遠遠不止暴力、血腥、偽善,這一幕演活了人性的複雜面。導演的調度令人吃驚:

家人像上課般坐在學生的桌椅上,金子則以權威的身分豎立在講台前,朴贊郁佈下「權威──服從」的預設格局。於是,家人理所當然地對金子的煽動照單全收,甚至連「綁架是為了拿贖金買遊艇」這種低級謊言也無人質疑。家人在議論到底將罪人處決還是報警,警探的擔保促使他們解除了「文明」的法律約束,表露出人性的原始兇殘。

後來,金子在埋屍前補上微不足道的兩槍,算是發洩了自己的仇恨,但仍擺脫不了輪迴的魔咒。迷惘的金子一頭栽進純潔的蛋糕,但她的靈魂能得到潔淨嗎?在兩名「潔淨」的年輕人襯托下,折衷方案的窘境尤其突出。

荒誕的張力
行刑過程拼發出荒誕的張力,相當值得細味。眾兇手非常「公平」地分享生殺大權,排排坐一人一刀。他們在病態的安排下「理性」地完事,而且早就想到如何處理大量鮮血,他們做人也非常「實際」,殺人分錢。

理性與獸性原屬兩個極端,一般導演通常會安排兩個角色或陣營來分飾兩者,以達到對比的效果。但朴贊郁將兩者共冶一爐,讓理智與獸性在同一角色,甚至同一戲劇動作上互相碰撞,其張力之強大遠遠超出「對比、誇張」的範疇,人性的邪惡面在荒誕的張力拉扯下更形赤裸。

後記
金子既是復仇者也是贖罪者,這部複雜但有條不絮的作品中,不乏導演的嶄新嘗試,電影對白也更加強調文學性。操韓語的金子透過白先生的英語翻譯,向女兒剖心告解那場戲,令我想起俄國形式主義者提倡的「陌生化」手法,導演製造出語言的阻隔,窒礙並延長讀者對電影對白的感受過程,從而更加深切嘴爵文本內涵。這個嘗試相當大膽。

在網上看到浩二寫的《金子》評論,文中指出片中的金子「顛覆,甚至推翻了宗教的淨化功能」,姑勿論是否完全同意作者的觀點,但它的確帶給我一些啟發。另外,筆者對佛經一知半解,初時還以為《法句經》與《法華經》無異,特意找了《法句經》原文看過,才知道自己多麼膚淺。

大隱隱於硝煙中

(李光頭攝)

初秋的曼谷陰晴變幻,坦克車在夜色中悄悄入城,率性而為的曼谷人,毫不掩飾反對他信的情緒,但唐人街的華僑卻對政變絕口不談。他們逃避大陸戰亂到此落地生根,幾十年來與當地人歡慶泰國節日,選舉時悄悄投票但拒絕表態,在渾沌的風眼下開闢出一片謐靜的政治無風帶。六十個寒暑過去,泰國政變凡二十次,幾許槍林彈雨,多少人血灑街頭,但城中華僑始終「豹隱南山,藏而遠害」。歷代相傳的生存智慧,讓他們在異國的鋼線上走得四平八穩。

泰國又政變。首相他信被指貪污,為解困局,他決定提前大選,選舉前夕他到紐約參加聯合國大會。國內,軍方在泰王默許下發動政變,以坦克封鎖國會,實行軍法管治,遠在外國的他信自嘲﹕「我失業了。」

「他信犧牲我們城市人利益討好農民」、「他的首相之位是用錢買來的」、「利用權力大肆斂財,這樣貪得無厭的人遲早完蛋﹗」在曼谷的商場、的士以至大街,泰國人無不熱烈表態,痛罵這個中國客家人後裔首相, 大嘆後悔當日投他一票。一時間,曼谷人人論政,市民的政治氣氛與玻璃幕牆上的驕陽一樣火熱。

可是,市中心南面一個小社區卻鴉雀無聲,一道道紅牌坊、一間間蒼老店舖,與外面的現代建築對比強烈。它們承載著千年古國的智慧,隱然築起一道無形屏障,把政治風雨全部阻擋在外。這裏是唐人街。

(李光頭攝)

「幾十年來,泰國的政變多得數不清,好幾次還鬧開槍,市面當然亂啦,打砸搶,趁火打劫有的是。可我們這邊的華人商店每次都早早關門,大門上除了泰王像,從不貼上任何黨派的宣傳海報,很少被暴徒搶劫。」我站在百年歷史的鄭老振盛中式老餅店,和老闆娘楊妙金隨口聊聊,就不難理解唐人街何以總能倖免於難。

楊婆婆說,她和丈夫的祖父輩都是潮州人,後來因為逃避戰亂先後外逃,丈夫的祖父把餅店遷往曼谷繼續經營。店裏做餅秘方全是一百年前傳承下來,客人咬了一口豆沙餅,滿嘴卻是蓮蓉口感,未及開口探問,老練的楊婆婆早就從眉頭眼角看穿客人的心意﹕「那是百分百的豆沙,絕無蓮蓉。是我們把豆沙磨成這樣子,入口像蓮蓉,慢慢咀嚼,卻是甜絲絲的豆沙。」楊婆婆得意地說,能炮製出口感與味道的層次,唐人街只此一家。

(李光頭攝)

難以看穿的不止是老店的百年糕餅,還有婆婆的心思。楊婆婆談糕餅時興致勃勃,可話鋒一旦轉到政變這熱門話題,咧笑的嘴角就好像被什麼抽打一下,臉上肌肉輕微顫動過後只剩下僵硬皮囊,回答也愈來愈短。你大選時投票了﹖「投了。」投誰了﹖「不好說。」投對了﹖「不講了。」希望看到政變嗎﹖「你不是說要介紹我的餅店嗎﹖幹嗎老說政變什麼的﹖不講了﹗」

拿著政變這話題在唐人街叫賣,肯定沒人光顧。七十二歲的許志雄,以前是百貨公司太子爺,現在流落街頭賣對聯及代客寫信。政變﹖許伯低下頭來,一邊用毛筆端端正正地寫著自己的名字,一邊悠悠道﹕「我不說。」三十二歲的酒舖老闆劉先生﹕「管他的,我做我的生意……你們是什麼人﹖」藥材店的八十二歲張老太﹕「怎麼說呢……這是我的孫子……」

(李光頭攝)

楊婆婆、許伯伯、劉老闆都在泰國出生,「我們雖然住在別人的地方,有很多都在這邊出生,可我們還是中國人」。他們不願談他信,但和他信卻有微妙的關係。

問來問去,終於有一個在唐人街「混」大的徐先生肯剖心自白,「這裏的人都選了他信,客家人嘛,也就是中國人啦,中國人當然選中國人啦﹗」徐先生邊說邊在鏡頭前豎起勝利手勢﹕「貪污﹖哪個國家沒有﹖他信很慘呀,不知道能不能回來。他好樣的,城裏的華僑都為他可惜﹗」可是,兩日來在曼谷問過幾十人,徐先生是第一個表示挺他信的華僑。無他,「其他華人都不敢承認挺他信,怕惹麻煩﹗」

多數曼谷市民對他信憎恨至極,甚至歡迎造反的坦克輾過脆弱的民主制度,還向滿街的士兵獻花,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過往政變的軍人,曾經用鮮血染紅了的曼谷街道。「泰國政變是等閒事,不流血已經不錯了。」


在許多次流血中,豹隱在唐人街的華僑都倖免於難。「隱」是中國傳統養生避禍之道,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,范蠡掛冠化身陶朱公。時局愈亂,信徒愈多。晚清以後,大陸瀰漫烽煙幾十年,許多中國人為逃避戰亂流落異鄉,他們是最善於折衷的一群,胸懷庖丁解牛的智慧,深諳中庸之道,懂得適時而隱。在曼谷的唐人街,這就像鄭老振盛的糕餅,在一百年後的貨架上,仍能吃到一百年前的味道。

「我們過中國春節也過泰國新年,我們都與中國人結婚但容許兒子娶泰國新娘,我們拜關公也掛泰王像……泰國人待對我們很好,從來不為難華僑。來唐人街的都不是想發大財的人,安安靜靜就好。」楊婆婆說,「以前我們兼賣中西糕餅,因為生意太好,請了很多工人,忙得透不過氣,所以後來索性不賣西餅……」有錢不賺在香港可是天方夜譚,為什麼﹖「夠吃夠穿也就算了,做人不貪那麼多,日子也過的快活點,呵呵。」

劉向的《列女傳》中有這麼一個故事﹕古時有個名叫荅子的貪官,欺君擾民,換來萬貫家財,衣錦還鄉之時,族人慶賀,其妻卻抱子哭道﹕「南山有頭玄豹,在霧雨中七日不吃,為的是保存毛色,收斂欲望以免遭遇橫禍﹔但狗與豬卻肆意暴食養肥自己,但很快便被人撲殺烹食了。」

他信曾經權傾泰國,但此刻四面楚歌,楊婆婆頤養天年,皮膚白裏透紅,不說不知,她已60多歲了。

小說:酒會之後





(上)

酒會完了,他剛上了小巴。看看表,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。他看見小容和小榮在街上走著,然後停下,坐在欄杆上。小巴一加速,兩人就離開了他的視野,但腦海內仍殘留著他們的影像。連衣裙,高跟鞋,襯衣和長褲。他想著兩人接著會幹甚麼。
一道暖和的酒氣從喉嚨湧上來,乾燥的嘴唇上的幻想被淹沒掉了。腦袋堆滿了石頭,思緒是條蟲子,在石縫裡游走,亂衝亂撞。從這個缺口轉到另一個缺口,在轉彎處不加思索,走向何方?讓酒精決定。
眼神時而閃爍,時而呆板。一瞬間,腦袋處理了四個影像,是一車的人,前面那人,車燈,還有外面的車燈。下一分鐘,視覺神經感受空白,眼睛是沒了墨水的筆,畫不出甚麼來。他的世界就這樣混沌了一分鐘。
身體靠著他的愛人,肩膊依著她的臉蛋。她微微張開兩眼。一個急彎把她的頭髮撥了下來。一陣酒氣隨之而來。她喝得更多,連頭髮也帶著酒會上的氣味,是酒會之後每人都有一樣的氣味。是香檳,葡萄酒和威士忌。威士忌味帶來了小容。在酒會中拿著一杯威士忌的小容。他清楚地記得那味道,他剛才偷偷地喝過小容那杯威士忌。視覺不管用,唯有從味道中看東西。從味道中,他聞出了小容的身影。
愛人湊過頭來,長長的頭髮來回撩弄著他的耳珠。
“睏不?”
“不睏。”
“吻我。”
“好。”
“說愛我。”
“我愛你。”
然後是擁抱。頭髮又湊上來了。
車外傳來斷續的聲音,是超車和被超車的聲音。小轎車掠過,聲音尖銳而短促。
愛人在說愛他。
大卡車搖過,低沉而漫長。
愛人在吻他。
“小容真好,是個多麼善良的女孩。”
“是的,妳說得對。我喜歡她,善良得叫人想吻她。”
“你喜歡她?吻她?”
“好幾年的朋友了,不可以嗎?”
“當然可以。”
“就一次,可以嗎?”
“為甚麼你剛才不吻?”
“剛才?......”
車內,發動機嗚嗚作響。每次加速和減速都帶動他的身體。聲音指揮著他的身體擺動。加速,身體就往後靠,減速,身體就向前傾。他閉著眼感受搖擺。看似不由自主,但身體出奇的迎合這節奏。車外的尖銳和深沉似乎和他沒有關係,真正帶動他的是腳底下那台看不到的發動機。發動機的節奏越快,他體內的酒精就越活躍。
“可是她是小榮的女朋友呀。”
“記得那次嗎?小容帶著病在大雨天到車站接你嗎?她還經常照顧你媽呢。”
“這倒是。”
“上次那個小孩的骨髓也是她捐的呢。”
“好像是。”
“那你知道我多麼喜歡她了吧?我可以吻她了吧?”
“你真的那麼想吻她?”
“是的。”
車子一下子停了下來,發動機的節奏說變就變,好像心臟在享受快感之後,忽然一個深呼吸,教血液安靜下來。發動機在抽畜著,一下一下的顫抖,玻璃窗在碰撞發聲,小巴在奔跑過後的喘氣聲。
“打算甚麼時候吻她?”
下了車,腳板感受著硬梆梆的石地,腳底再也感覺不到車子的發動機。街上寂靜無聲,再找不到任何節奏舞動他血液,於是酒精安靜下來,身體的擺動安靜下來,腦袋裡的石頭被微風帶走了幾塊。
“還是不吻了,說說而已。”



(下)
他剛從酒店走出來,挨在小巴站旁的黃色街燈下,掏出紙手巾擦亁剛才嘔吐時流出的冷汗,目送小蝶和小剛走上小巴。車廂燈照著黃色的小剛,街燈罩著黃色的小巴。他想起小剛偷吻過的黃色酒杯,想起愛人喝的那杯黃色威士忌。他在懷疑些甚麼。他拿起紙手巾一看,在街燈之下沒有東西不是黃色的。他狠狠地把它捏在手中,於是血液加快流動,血管裡的起伏變得異常激烈。血浪一波波的從手臂上湧起,沿著頸動脈一直向上,幾乎掀翻了頭皮。
小巴的門在震動,在等待著他上車。他合上的眼皮在跳動,在等待著關門。小剛隔著玻璃窗在看著車外。玻璃窗反射著黯淡的街燈,使他看不到小剛的雙眼,卻看見小剛眼前的窗子映出愛人的面容。他別過臉去。車底傳來濃烈的廢氣扑面而來,剛剛抽搐過的喉嚨和胃部又再翻騰不已。他沒有躲開,而是大口大口地呼吸,面容扭曲,他想吐個痛快。
“怎麼啦,又想吐了?”愛人遞上紙手巾。
“沒有。”他拒絕。
“上車?”愛人向車廂裡看去。
“不,我不坐車。”他蹲在地上,稍稍抬頭,眼角瞄了一下車廂。
“他們在等著。”愛人扶起他。
“我想走一走。”佈滿血絲的眼白從他瞳孔下凸出。
小巴不耐煩了,大力關上車門,幾聲咆哮,然後遠去。車子帶走了難聞的廢氣,帶走了反光的玻璃和半醉的小剛。
他感覺好多了。
他和愛人在街上走著。愛人的右臂套在他的左臂,頭髮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膊上,軟綿綿的,像棉花一樣沒有重量。他覺得她套得不夠緊,依偎得不夠親密。他狠狠地摟著愛人的纖腰、肩膀和頭髮。她感受到他的力量,身體所受壓力瞬間轉化為興奮,一陣陣的甜蜜湧上心頭,她也用力摟著他的腰。愛人大力的擁抱使他難以呼吸,他覺得她不夠主動,心裡有一陣莫名的難受,想她鬆開手。愛人卻很陶醉,手指緊緊地扣在他的指縫之間。
“睏不?”
“嗯。”
“吻我。”
“我剛吐過。”
“說愛我。”
“知道就行了。”
“我愛你。”
“嗯。”
走了一段路,隨著四肢的擺動,血液變得活躍起來,酒精又再蠢蠢欲動。他們的皮膚更加麻痺,熱騰騰的體溫在蒸發著濃烈的酒氣。胃部加速翻滾,嘴巴每吐一口氣,鼻子就聞到一杯威士忌。愛人送上一個威士忌濕吻,他無心細味,他想起了酒會上滿口威士忌的小剛。他的舌頭跟嘴唇是一樣的麻木,對喝了十幾年的威士忌有作嘔的衝動。他躲開愛人的嘴唇,咽了一下口水,把已經到了咽喉的胃液吞了回去。
愛人閉上了眼睛,跟隨著他的步伐前行,兩人的身體結和為一,兩人在平坦卻又顛簸的水泥路上差勁地玩著二人三足。兩個腦袋互相摩擦著,愛人的額頭撞到了他的眼睛,他的嘴巴碰上了愛人的耳朵。
“你喜歡小剛嗎?”
“當然喜歡。”
“有多喜歡?”
“非常喜歡。”
“那麼為甚麼不吻吻他?”
“為甚麼要吻他?
“喜歡就應該吻,就像你吻我一樣。”
他的嘴蓋住了愛人的唇,舌頭伸進了她的牙縫,好像在搜尋甚麼。愛人的舌頭迎了上去,兩者糾纏在一起。他的味蕾確切地感受到小剛的威士忌味。他就像觸了電一樣,迅速收回舌頭,好像發現了甚麼。
“他女朋友是小蝶呀。”
“你不是說他很能幹嗎?
“是很能幹。”
“我不在時,都是他照顧你的。”
“還很周到呢。”
“那你不吻他,像樣嗎?”
“真的要吻嗎?”
“那還要……”
他終於敵不過強忍已久的嘔吐感。胃液的分泌已經到了極限,於是胃部在抽畜中猛然收縮。痛苦使他頭昏腦脹,在淚水朦朧中,他找到的一道牆,把還在躍動的的酒精使勁地摔在牆下。愛人撫慰跌坐在地上的他。他的臉蛋貼著冰冷的牆壁,淚水刷洗著朦朧的雙眼。於是沸騰的血液降溫,眼睛的血絲收縮。
“我說笑而已,不必當真。”
愛人抽出紙手巾為他擦亁了嘴巴,他揉揉眼睛,夜已黑。
  “回家吧。”

影藝:那人,那聲,那影。


「一院今日法國三級同性戀,《閉門誘惑一家親》。」門外的場務泉哥一邊搣飛,一邊拿起電話筒背誦今日的戲碼。穿過兩扇黑幕,影廳裡就坐著那麼四個觀眾,放映師在昏黃的空房內孤獨地撫弄著菲林,一道銀色光束穿過奶白的琉璃,從他們頭上劃過,18年的老銀幕人影晃動,照亮了一百二十四張空凳。這是2006年11月24日,影藝戲院謝幕前的第七日。


(明報圖片 李光頭攝)

早場的知音剛剛散去,他坐在一院右下角的椅子上,手上撥動著一疊舊帳:《搶錢家族》,上映524日、《五個相撲的少年》313日、《濃情朱古力》288日。銀都機構有限公司董事崔顯威以四個字總結影藝的輝煌:「前無古人。」
語畢,頭上傳來一陣震動,抬望眼,是他面前的紅帷正悄悄閉幕。



「我知道有競爭對手,他們背後有大片商,開茶座、書店,還包裝電影節......」這是因為影藝不爭氣?「可影藝電影出名映期長,得2個廳,怎在短時間內包裝、完成一個個影展?再著,片子多不代表都好看。」影藝的二院原來向來是單聲道播音的。那是甚麼年代的傢伙?
「我們換啦。」



人們都說影藝電影好看。那是因為選片獨特,不少片子只此一家,別無分號。但那是以前的事了,「當年我們會派人到外國選片,由影藝自己挑選電影,很多獨家戲,現在卻由大發行商選片,然後各大影院一起向它買片。」選片的自主性旁落他人,今天影藝有的,人家也有了。



相比起其他對手,影藝的空間實在不多,想展拳腳卻處處受制,「影藝外的長廊很值得利用,我們也試過在那裡放些藤椅,為觀影者營造氣氛,可業主新鴻基點頭了,政府卻不准。」近年,愈來愈多觀眾流失到對面海的電影中心,鬱悶的影藝走到盡頭。



當年影藝之對於電影有起死回生的魔力,「《92黑玫瑰對黑玫瑰》在主流影院首輪上映時票房慘淡,我們上第二輪,33日收300幾萬,最後主流戲院還上了第三輪,三級片《籠民》亦復如是。」當年令戲院上下感到詫異的成績,近年已不多見。



72年,18歲加入銀都機構由低做起,當過2個月帶位員,然後是排片和試片,最後晉身掌陀人,喝電影院奶水長大的崔顯威,卻被逼親手了結多間心血,普慶、南洋、珠江、新藝、南華,相繼變成本港電影界的歷史名詞。



1997年後,票房由高峰期千多萬跌至近年百餘萬,而每月的經營成本卻需要40萬。「我們這幾年的卻經營得很艱辛,但南方公司的引進的國產片始終需要一個放映的媒介,另類片也得有人播,我們不介意做蝕本生意。」但市道之差,連不少銀都的出品也找不到檔期,最近一齣上映無期的戲,名字更諷刺的很:《自娛自樂》。



那人那聲那影,「是很凄清。」崔顯威自言最不捨得的是「人」,「影藝的觀眾斯文層次高,影藝開幕後首創戲院禁煙,觀眾乖乖接受,只是比較喜歡投訴冷氣凍。」至於員工的前途,影藝承諾會有所安排。



這裡的員工只有6人。場務泉哥諸事一腳踢,他介紹影片、清潔廁所、搣飛、帶位,正忙個不亦樂乎,電話卻又響起,「你好,影藝。一院今日法國三級同性戀,《閉門誘惑一家親》,十二點八、五點八、七點九。二院中國一級片《代課老師》,五點十、七點八、九點半。」笑嘻嘻的泉哥每天還充當人肉錄音機,一遍遍重複著相同公式語句,可崔說的人情味在哪?
「小姐,你如果記不了這麼多時間,就全部當踏半,咁咪唔會唔記得囉......」



幹戲院的,免費看戲理所當然,「噯!我都快退休了,從沒偷看過一部戲。」手握帶位用的電筒,泉哥自言每部戲只看最後十秒,「知道該甚麼時候亮燈就可以了,絕對不會放下工作。」幾分鐘後,誓言旦旦的泉哥還是離開崗位,拖著肥胖的身影買飯去了,「人嘛,畢竟還得要吃。」



穿過黑布,結結實實地踏著平滑的地板,老影迷不會忘記,這兒的地板從來不黏腳。大堂滿是泉哥的笑聲,但放映室的李生卻只能和菲林對話。一卷卷銀鹽套在捲片機,一開掣,捲動有聲,一條條菲林從昏黃的燈泡下劃過,就像拉起幾條晾衫繩,將狹窄的放映室切割得支離破碎,男女主角的容貌、幾行對白就打在李生身後的牆上。



水杯、毛巾、水龍頭、洗手盆、門上掛著的大衣,無不散發著濃厚的生活氣息,他不是《星光伴我心》裡面的放映師艾佛多,從沒有小孩到放映室搗蛋,「20幾年前跟師傅入行,現在卻沒有肯入行跟我了」。
他寂寞,「同一齣戲一日放幾次,有時一放就過百日,能不悶嗎?」悶了就坐下看報紙,但一不留神,放映機有機會失水平,銀幕的畫面便斷成兩截,「更慘的都有,菲林捲斷了,沒有畫面,觀眾個個擔高頭望住我的窗口......點呀?拿拿臨執生囉!」



每卷菲林都有捲完的時候。崔生,影藝的傳奇下星期四就演完了。「是,總有些唏噓,她陪著我長大,此刻難免勾起一些回憶......」不日可會上演下集?「『不日』嘛,意思是可上可不上,我會說:影藝的故事『下期放映』。」


沒忘記跟《閉門誘惑一家親》的男主角積馬克巴亞合影,卻忘了拍放影廳......


謝謝同事阿聰讓我有機會參觀影藝的幕後重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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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ontax T3
Fujifilm Xtra 400

2006年11月24日

Wednesday, May 23, 2007

像他這樣的男人


「我知道楊永強這些年來有個鬱結難解,沙士犯錯丟了官,還要替陳馮富珍背了半隻黑鍋,說實話,他沙士之前曾經幹得很好。我很同情他,也很體諒他。」 說出這番話的,不是楊永強的多年深交,也不是血肉至親,而是他四年來最頑強的敵人。

他是第一個在立法會旁聽席上舉起「楊永強下台!」抗議標語的沙士死者家屬。楊局長丟掉烏紗那天,他帶頭站出來高呼:「可否賠番條命給我母親?」楊永強獲頒金紫荊星章的時候,他是唯一在禮賓府門外高舉標語「贈興」的沙士見證者。

「我叫薛培餘。」他家裡「供奉」著三張大相片,一張是死去的母親,一張是楊永強的「千古罪人」海報,另一張是陳馮富珍的「還我公道」。牆上那個十字架叫他寬恕,但他說:「我信基督,但我不能遺忘。」

「我和楊陳二人一樣深刻經歷了沙士這場災難,沒有人比我更留意來這兩人的表現。我知道楊永強一直很痛苦,所有罪責都扛在身上,每次公開見人都苦瓜干嘴臉。我知道他也欠個公道。你跟我告訴他:『我是最反對你的人,也是最明白你的人。』薛培餘說,楊局長當年在任內打造出「勞斯萊斯」級公共醫療服務,對基層功不可沒,「所以我希望我的話能夠幫楊永強解開這些年來的鬱結,但錯了就是錯了,一筆還一筆,他甚麼時候也來解開我的鬱結?

薛培餘的心結至今還綁在四年前那間沙士病房裡,「03年5月19日,我八十歲的母親在屯門醫院C8沙士病房死去,鼻孔和口腔裡都找到沙士病毒,主診醫生親口證實我母親患上沙士,當天院方卻突然不准發放死亡證,但屍體卻仍以沙士死者的二級處理程序處理掉了,火化之前我又清楚看到解剖報告上寫著母親證實感染沙士。後來,當局反常地拖了四個月才發出死亡證,最後竟把死因說成尿道炎!」薛培餘說,他應得的10萬元賠償成空,公道旁落,漫長的四年抗戰就這樣開始了。

「母親出殯時全身赤裸,就用兩個膠袋包着,連壽衣也沒有,她的子女、她的孫、她的曾孫,全部都不能見她最後一面……為何要她這樣不明不白地走?死亡證被扣住的四個月裡,政府到底在盤算甚麼把戲?」薛說,母親死時,那些醫生既無奈,又不敢多說的表情令他至今未能釋疑,他說他需要一個公道。

「人人都知道我反楊永強和陳馮富珍,而且一定是最激烈那個。」四年來,每逢楊陳二人有大新聞,薛培餘家中例必塞滿了傳媒,他家的記者卡片足足有3吋厚,「因為佢地都知道,我呢條「粉腸」實會嘈冤巴閉!」可他東奔西走,搜集了成呎厚的文件打官司,卻於2005年因那張遲來的死亡證敗陣公堂,申請法律援助上訴又遭拒絕,「無錢打官司,無錢爭公道,唯有上街舉標語,一直抗議下去!」

「沙士讓我看清楚了很多社會陰暗面,母親生前輪候公家老人院三年,到死後三星期才有人說終於輪到她了。我覺太諷刺了,原來香港的安老服務如此不足,原來基層這麼困苦。」從此,薛培餘家的牆壁越貼越多相片,它們都是沙士抗爭、反失業、反貧窮、爭取普選的歷史紀錄。

幫助沙士受難者爭取權益的社區組織協會病人權益幹事彭鴻昌說,沙士索償運動自2005年進入白熱化階段,很多受難者已經獲得賠償,現在已經進入最後索償階段的事主,因為不想影響賠償結果,可以理解他們都傾向採取低調態度。

薛培餘在索償的道路上認識了不少戰友,但抗議的戰場上卻越來越寂寞。在陳馮富珍當選世衛總幹事那天,他舉起那張四年前的「還我公道」標語一句接一句疾呼,可身邊除了記者的鎂光燈,他身後再也沒人和應那首曾經波瀾壯闊的二重奏了。「但我還會抗議下去,你跟我告訴陳馮富珍,她只要回來香港出席一次大型活動,我就一定去『贈興』一次!」

你覺得甚麼時候該停下來?
「死了。」

之後呢?
「把我的骨灰撒到維多利亞港裡,守望香港實現普選。」

沙士呢?
「我希望現在的付出,能夠讓政府提高警覺,在下次災難來臨時儘量減少市民無辜送命。到時候或許有人翻開史冊,知道當年有個傻佬跟政府抗爭到死,也就夠了。」

屋角的自鳴鐘滴答滴答,像在計算著甚麼似的。

「嘿,在維港撈起一車泥沙,我只是其中一粒沙子而已。」


2007年4月8日
黃大仙

D70S
Tokina 12-24mm F4

早春‧安息


農曆新年喜氣洋洋,璀璨的煙火,誘人的紅封包,處處新年賀辭,家家笑語盈室。是了,別忘記萬象每年更新,生死也在繼續循環。

大除夕,一個倉務員在青朗公路被拋出九巴,一根家庭的經濟支柱就此倒下,三母子在年關前用淚水送別舊人。十幾個小時後,兩個「豬仔」、「豬女」踏入凌晨零時零分瓜瓜落地,爸爸媽媽笑不攏嘴迎來新生命。幾小時後,先後有5人選擇在年初一了結自己的生命。其中一名婆婆更身穿一身鮮豔的過年衣服,以非常決絕的方式在球場欄杆跪下吊頸。

說這些殺風景的話,有點倒大家的胃口,但這幾天,我們的編輯室偏偏就記載了許多極端的哀與樂。

年三十晚,我家鄉的外公在兒孫親戚的擁簇中放鞭炮,滿心歡喜派發紅封包,興奮得睡不著覺,初一凌晨起來喝點熱東西,想不到老人家突然倒下。遊子身在異地,甚至連機票也訂不及,外公就已經安祥地睡在國土南方那條美麗的漁村裡了。

小時後外公疼我,坐在他的單車頭問這問那的,對答忘了,但外公的語調、他手上紅梅牌香煙,還有我頭頂那幾隻發了黃的門牙,還會停留在我腦裡好幾十年。到那時候,我的子孫想必也會如此。這就是萬象更新,這也是生死循環。

我不信神,但相信永恆的意志,對港式消費節日毫無感覺,但很珍惜中國的新年和清明。對新生的祝福,對逝者的懷想,這種發源於故鄉泥土裡的感情,經得起商業社會的消磨,受得起消費文化的考驗。每年春節都在編輯室工作,一到清明卻不能拒絕故鄉的呼喚。只因那些墓碑上的名字,是多麼的重要。

影評:《外出》,境界全出?


前言
宋代詞人張先的《天仙子》中有一名句「雲破月來花弄影」,清人王國維評謂:「著一『弄』字,而境界全出矣。」李白那種天才畢竟太少,故文人填詞喜煉字給作品增添亮點。可是,整首作品的鋪排是否流暢、技巧的運用是否表現意境,作品的行文轉折又能否保持「自然」,均影響了作品的成敗。電影以影像取代文字,漸漸成為現代「文學」的主流,但我相信,只要在「美學」範疇內的人類創作,就有某種鑑賞的普遍性,《外出》也不例外。

很久以前看過許秦豪的《八月照相館》,想找出來回味一番,卻想起中七高考那年被朋友在自修室裡借去了。感嘆「劉備借荊州」之餘,我對它的印象已有點模糊了,但它一定是我人生中看過最好的其中一部電影,其後的《春逝》亦口碑不俗,《外出》無疑令人十分期待。

《八月照相館》
巧匠憑嫺熟的技巧做出精緻的作品,但藝術家卻能將技巧的運用收藏於無形之中。《八月照相館》故事老套,男主角身患絕症後,女主角才悄悄愛上他,這有點像港片《新不了情》。兩者都是「結局預定」的悲劇,但許秦豪的手筆顯然讓爾冬陞的金像獎黯然失色。

許秦豪那種緩慢而有力的敘事,男女主角不慍不火的表演,生活化的鏡頭取景,讓觀眾在無聲無息之間咀嚼出人生苦味。這部極有潛力在煽情上大做文章的電影,被許秦豪處理得閒淡自然而韻味無窮。

許秦豪的「煉字」
在《外出》中,許秦豪依舊慢條斯理地敘述一個婚外情故事,他謹慎地約束著角色的情緒,對白幾乎退居末席,可見導演由始至終都不喜歡大起大落的情緒渲染。這樣的取向有一定風險,因為鏡頭的運用和場面調度成為敘事的主要手段,生活細節和人物的小動作主宰了角色的心理描寫,因此導演必須具備足夠高明的電影語言,否則《外出》可能會淪為一部悶戲。

《外出》的鏡頭構圖很值得玩味。男主角仁秀讓女主角徐英躲在酒店廁所,避免父親撞破兩人的姦情,廁所的鏡子倒映了他們的擁抱,他們卻倒映了配偶的婚外情。一個弔詭的隱喻性構圖,遠比偷情男女例牌式的東躲西藏更具深度,這就是許秦豪的「煉字」功力。

此後,徐英在醫院下意識將被褥蓋過丈夫的頭顱,卻突然醒覺到這是對待死人行為,於是匆匆將被子揭開,茫然凝視丈夫。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對電影起了重要作用,含蓄地表現出她憎恨丈夫外出偷情,但一方面又對自己與情敵的丈夫上床而感到內疚。這場戲中沒有一句對白,但徐英複雜心理變化已躍然紙上,在這個為時僅數十秒的鏡頭,導演巧妙的完成了徐英由婚姻受害者「墮落」到倫理罪人的身分置換,「境界全出」。

求平衡失自然
詩評家評論謝靈運的詩作時,總是惋惜地說:「有佳句而無名篇。」撇開段落細節,審讀《外出》的敘事結構,筆者亦隱隱有此嘆息。

《外出》一開始便採取了平衡的敘事結構。導演把配偶的姦情與仁秀徐英的偷情並列,藉此帶出戲劇的衝突主線,這點和《花樣年華》同出一轍。在劇情鋪排方面,王家衛和許秦豪都給男女主角平分戲份,讓他們得悉配偶姦情後各自表現心理變化,但王家衛刻意以留白及斷裂的敘事避免兩人動作重複,許秦豪卻選擇了平鋪直敘。許秦豪安排男女主角不斷重複著對方的心理反應及表演動作,企圖為兩人結合埋下伏線,他們不厭其煩地在病床前照顧昏迷中的配偶、因失眠而買藥、在窗戶中窺視對方、在馬路上沉思痛哭、看見對方照顧配偶而感到失落,但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令敘事變得累贅,人物塑造愈趨平板。這是斧鑿太工,有失自然的結果。

許秦豪不是沒有機會打破這種局面,在電影的後半段,徐英坐在餐廳窺見仁秀在酒店房間窗前消失,她對這段孽戀感到徬惶因而落淚。此前,仁秀的妻子醒來,她的丈夫卻死了,戲劇矛盾理應聚焦在孤獨的徐英身上開展,但許秦豪卻把平衡結構貫徹至終--仁秀緊接下一個鏡頭在房內痛哭。這使人物前途的不可知性幾乎蕩然無存。縱使在白雪茫茫的最後一幕,男女主角有這麼一段曖昧的對話--「我們這是去哪?」「你想去哪?」,但這個由導演極力營造的開放式結局,未能洗脫整體敘事的封閉性印象,令故事在某程度上,始終侷限在「讓觀眾猜想人物是離是合」的層面,餘韻淡然。

結語
就電影而論,《外出》無疑遜色於《花樣年華》,甚至許秦豪的前作,但在商業而論,《外出》用亞洲超級人氣男星裴勇俊作男主角,電影票房的竟與張藝謀的《英雄》比肩,某程度上反映出他的叫座力。可是,這兩部票房稱王的電影都不是張藝謀或許秦豪最好的作品,可見藝術和商業之間的鋼線實在不易走。

逆境中的象徵論述

就文字而言,這是一篇挺失敗的文章......

逆境中的象徵論述
主流和個體

九八年金融風暴令香港人損失慘重。在經濟浩劫之中,學者、傳媒、高官紛紛在總結經驗,反省香港經濟制度存在的問題。眾人都叫喊著香港的經濟制度病了,紛紛開出了治病藥方,要搞經濟轉型。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物質的層面上,所開出的藥方都是指向各項經濟指標。在過去的日子裡,最熱門的話題是:如何增加出口,刺激內需,政府要減百分之幾的開支,動用多少資金救活中小型企業等等。這些討論的目的,是要找出令各項數字化的指標轉跌為升的方法。總之,經濟指標上升了,香港的病就會好了。

其實,在後金融風暴時期,還暴露了香港一些抽象的,精神上的的問題。在長期繁榮的時期,香港人在物質化的的生活中,外在而言是得到金錢的累積,但大眾都沒有留意內在的心理轉變。金融風暴帶來的首輪衝激波撼動了經濟,這是即時的影響。但餘波未了,在逆境之中,人們隱約覺得在過去繁榮安定的生活中,得到了物質,但好像失去了甚麼。人們開始在思考香港人心理上的積疾。2003年爆發的沙士疫症為香港帶來了極大的衝擊。它直接帶來了人命損失、失業和經濟衰退。然而,這些損失都是可以用數據衡量的,但沙士對香港人精神上的打擊是無法估量的。沙士的影響範圍遍及香港每個角落,它帶來的損失不只是金錢,而是人命。在幾個月的時間裡,死亡的陰影籠罩了整個香港。當病人和醫護人員一個個的倒下,人們的憂慮不再是停留在經濟層面。對死亡的恐懼感直逼內心,迫使人們向內心作出反省。

主流論述和個人的感知
經過兩次得重大打擊之後,人們都紛紛找尋一種精神力量,期盼爲香港人的注射一枝強心針,要救經濟, 更要救人心。於是,主流論述努力建立一種“香港精神”,其內涵為逆境自強的一種心態,付諸實行則表現為: 積極面對現實,保持工作熱情,不介意工作的卑微,不斷學習充實自己,適應經濟轉型,守望相助,團結一致。這就是社會主流在逆境之後的反思結論,喚起香港精神的最終目標是救香港經濟。這種主流的反思以不同媒介為載體,在市民生活中廣泛傳開,電影短片《等運到》就是其中之一。在短短兩分鐘的短片中,陳嘉上導演運用嫻熟的電影技巧爲“香港精神”作了精確的詮釋。另一方面, 《麥兜的故事》卻流露出濃烈的個人情感,沒有背負教育大眾的使命,所以它的論述能深入到某一階層中,並在經濟發展壓倒一切的時代氛圍下,表現出對傳統文化消亡的嘆息。

《等運到》
導演在短片中用上了豐富的象徵,將一些普遍見於香港人的問題聚焦在主人公黃子華身上,使他變為一個問題多多的典型人物。在電影的片頭,主人公黃子在海傍釣魚,但他用的不是一般的魚鈎,而是一個口罩。這口罩的有著雙重的象徵意義。它是沙士疫潮下的流行用品,就事件而言,它提醒了觀眾故事是發生在疫潮期間的,短片是要討論的這段時期的問題,至於問題是甚麼呢?這就要找尋更深層的象徵意義了。黃子華的垂釣一無所獲是因為他用錯了方法,錯將口罩當魚鈎,這就代表了某些人以錯誤的方法和態度生活在疫潮之下。主人公沒錢、失業、迷惘,表現出一種逆境下的消極態度,這是在發生在很多香港人的問題。接著,黑衣女子梁詠琪將引領他進入幻想世界中。幾位黑衣人在幻境中滿足了黃子華的所有願望。他在選擇工作時挑三揀四,要求多多,上身穿了西裝,下身則是便服短褲,顯得不倫不類。導演在此借主人公表現出一些失業的香港人的求職心態。不倫不類的穿著和高尚的工作呈現強烈的對比,指出個人內涵和工作不相稱,暗示了自我增值的必要。黑衣人何超儀又告訴他賭博不要押上全部身家財產。導演的選擇演員很巧妙,何超儀的父親是澳門賭王何鴻燊,他是賭業鉅子,也是大地產商。這樣的安排道出社會上病態賭徒的問題,也暗暗批判了港人過去在樓市的投機行為。黑衣人送了一個美女給主人公作女朋友,但他的一想二,還要名貴跑車,一切禮物都好像是理所當然的。這使人聯想到過慣好日子的的香港人。

在短片的末段,黃子華在幻境之中對各種輕易實現的願望提出質疑,並且從幻境回到現實,表現出近乎誇張的積極態度。在最後那個鏡頭,導演再次運用了巧妙的雙重象徵。黃子華站在海傍,身後後是代表著香港的維多利亞港。他身穿街道清潔員的制服,不介意工作的卑微,一方面回應著幻境中的負面態度的,另一方面又提醒人們在疫潮之下,要注意社區清潔。導演在短片裡巧妙地運用內涵密度極高的象徵,將多重的想法精密地壓縮在短短的兩分鐘裡,表現出很高的調度技巧。同時,陳嘉上沒有忽視影片的說服力,力求達到了教育大眾的效果。因此,他作出了兩個重要的安排,在這裡,我們不能輕視諷刺技巧的運用和黑衣人在短片的作用。

手段
為了有效地達到教育的效果,《等運到》的說服方式不是平板的直述,導演在短片中鋪排了主人公的自我衝突,最終完達到了角色的自我完善。黑衣人扮演著智慧老人的角色,梁詠琪引領在現實中迷失的黃子華進入幻境。在導演眼中,很多香港人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態有問題,幻境可以說是主人公的潛意識世界,也是一些香港人的內心世界。在幻境裡,黑衣人的滿足了黃子華各種願望,將他心裡潛藏的想法一下子釋放出來,並將之呈現,讓他在迷惘中重新認識自己的問題所在。智慧老人引導主角並催化他自我成長的方式,明顯比直接的說理更有說服力。囉唆沉悶的說理很難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,婉轉的啟發則韻味無窮,引人深思。

導演又成功地運用反諷的技巧,突出了黃子華心態的不合理性。諷刺的技巧往往是突出“現象應該怎樣”和“現象是怎樣”的距離。在導演看來,現象“應該是怎樣”呢?他認為香港人在逆境下的心態應該是積極的。於是,導演天馬行空地在幻境中由黑衣人表現出“現象是怎樣”(消極)的。“現象應該怎樣”和“現象是怎樣”的距離被遠遠的拉開,於是社會現象的不合理性就很突出了,諷刺的效果就更強烈了。

《麥兜的故事》
《等運到》是主流論述的的產物,它背負著很重的教育使命,其最終目的是扭轉香港人的負面心態。社會主流認為,要令香港經濟重新起飛,就不得不改變一些人消極心理,並建立積極的香港精神, 《等運到》的製作就是一次積極的行動。《麥兜的故事》則不同,它的製作目的並非為了達到某些道德的教化效果,至少在這方面的意圖比《等運到》輕微許多。同樣是講逆境,《麥兜的故事》的論述焦點遠不如《等運到》集中。這是因為它是個人的作品,雖然有一定的商業考慮,但投入了很強的個人情感和想法。在逆境之中,麥兜的作者----麥嘉碧感受到的不只是為主流論述所鞭撻的港人心態。在金融風暴和沙士疫潮之中,她將關懷的目光投向了一些庸碌平凡的低下階層人物,並透過這些人物抒發了對香港傳統文化的感情。於是,“香港精神”在《麥兜的故事》裡有了另一種詮釋。

社會主流認為,每個人要積極自強,這樣才能夠提升整體利益,然後各人就能夠分享成果。但是他們忽視了在現實世界中的一些小人物的處境,香港人努力的成果其實並非可以平均共享,在某些商人獲取鉅大的利益時,低下階層的努力往往得到很少的回報。《麥兜的故事》並沒有吶喊批判社會財富分配不公,只是對這些小人物寄予很深同情和表露了淡淡的嘆息。影片沒有背負沉重的社會責任,而是留下更多的空間給作者灌注個人情感,我們可以從中作品中見到個人對香港社會風景的描畫。

電影裡的麥兜是一個先天腦袋平庸,後天又交不上好運的人物。食魚蛋麵那一幕說明了他是個不懂變通的人。這樣的人物在香港實在不少,他們雖然很努力,但因天資所限,一生只能庸碌地渡過。他們在逆境中掙扎求存的故事,向來都被主流論述所忽略。人們都說努力和知識可以改變命運,但往往沒有在他們身上實現。影片道出了一個事實,即很多人是這樣默默地渡過平凡又困難重重的人生,作者承認了天命的決定性作用。在電影的開頭,麥太的願望道出了他們對生活的態度。英俊、聰明、能幹等都沒有他的份兒,她只能接受現實,只希望兒子過的快樂。這裡流露出了對人生的無力感,但沒有走向消極的一面,平安快樂就是這階層人物的普遍願望。他們付不起高昂的娛樂開支,沒有豪華享受的經驗。對於他們來說,山頂一日遊已經是最好的娛樂,比得上有錢人家的豪華的馬爾代夫之旅。麥兜是個小孩也是個卡通人物,在他眼中的世界很簡單,面對不如意的事,會天真地自我美化了客觀世界,將山頂幻想成馬爾代夫,以滿足自己的主觀幻想。在電影的尾聲,沒有了卡通的畫面,代之而來的是實景鏡頭,作者將觀眾從天真的世界拉回現實世。在現實中,童話式的自我滿足被否定了,提醒了人們幻想之虛無,天真總要長大,面對現實才是最重要的。

《等運到》說明了香港人在逆境時應該抱持的態度,但在短片裡的指向對象是全部的香港人,有概括性的指向性。在《麥兜的故事》裡,卻將焦點集中在平庸的草根人物身上,讓我們看到他們是怎樣面對人生的逆境的。作者用一組鏡頭簡述了香港人遇上的困難,和《等運到》一樣提到了沙士和經濟衰退。麥兜粗大的腳瓜代表了草根的艱苦生活和腳踏實地的態度。麥太教人做燒鴨,做法簡單,象徵著平凡簡單的生活,麥兜又說出他們對這種生活的態度----要好吃,就要用心燒。麥兜進入張寶仔洞那幕在電影裡有總結的作用,是一組很重要的象徵鏡頭。他在洞內尋寶的舉動是個要緊的電影符號,通常這樣的場面總是隱喻為“對人生的寶藏的追尋”。洞裡沒甚麼珍金異寶,也沒有天書秘笈,只有一塊麵包,這就是指引麥兜生活的寶藏。麵包的象徵對象一般是指草根人民,列寧領導的“十月革命”就曾以麵包為口號,號召農民和工人參加革命。它的象徵意義是勞力、汗水、辛勤和溫飽的生活。這就是麥嘉碧眼中的草根階層面對逆境中的指引。在麥兜離開山洞時,洞口被一片刺眼的朦朧白光所遮蓋,暗示了麥兜的人生出路的未定性,以後的日子怎樣,似乎不是他可以掌握的。《等運到》叫人腳踏實地, 《麥兜的故事》則深入到現實世界的草根人民之中,體會了踏實只是沒辦法中的辦法,表現出平庸人物對未來生活的無力感。

主流論述在經濟困難之時,所注意到的只是如何搞活經濟,他們沒有察覺到在經濟迅速增長之時,香港固有的一些傳統文化正在慢慢消失。《麥兜的故事》講到李麗珊在奧運會風帆項目中奪取了金牌,向來在香港受忽視的運動員一下子受到大眾的密切注意,地位大為提升。因此,麥兜到長州跟隨黎根學風帆,但黎根卻傳授了搶包山的功夫給他。在電影裡,黎根粗壯的腳瓜引人發笑,輕鬆之餘,觀眾再一次在不知不覺間遇到了作者精心佈置的象徵意象。影片裡不段地重複“不知道要走過多少的路,攀過多少座山,才能練成如此粗壯的腳瓜”,這樣的重複不是為了搞笑而故意為之的。粗壯的腳瓜借喻傳統的活動----“搶包山”,它暗示了傳統文化的建立是經過前人的辛苦經營和歷史的累積的。作者在此表示了對傳統文化消亡的惋惜。作者又借影片中的人物,自我探討這些傳統復活的可能性。她安排麥太寫信給奧委會主席,要求將“搶包山”列入奧運會的比賽項目,天馬行空的想像固然引人發笑,但這卻是作者的一次嘗試,將傳統的內涵放在新的形式、載體中,試驗其復活的可能性。我們可以看到,在作者的心中,傳統文化和奧運會金牌是一樣的寶貴。當然,傳統的內涵意義不是只局限於“搶包山”,而是指向廣義的傳統文化。在這裡,我們同樣感到作者的無力感,這種情調和她對草根的同情遙相呼應。這種基調串聯起整部影片。在可愛的卡通背後,流露出嚴肅沉重的思想內容。在她眼中,香港的積疾不只是經濟方面,還有文化層面。

手段
作者以卡通人物論述草根階層的生活,利用可愛的麥兜來吸引觀眾,可是帶出的內容卻是深沉的。麥兜逗得觀眾發笑之餘,又引人深思。作者以甜美的糖衣包容著苦澀的內涵,觀眾則各取所需。影片在商業和藝術之間的鋼線上走得四平八穩。就體裁而言,可愛的卡通片負載的內涵一向是輕鬆而娛樂性豐富的。《麥兜的故事》卻擴充了舊有的體裁,賦予新的內涵意義。對觀眾而言,借助可愛的卡通人物表現嚴肅的主題有強烈的“陌生化”感覺,這正是俄國形式主義者提出的重要藝術手段。《麥兜的故事》的主題並不陌生,即表現“對傳統消失的惋惜”,很多文學和電影作品都討論過這個主題。形式主義者認為,人們習慣了舊的主題後,對該主題感覺會逐漸淡化,要重新喚起讀者對舊主題的感覺,就要透過“陌生化”的藝術手段,在讀者和文本意義之間設立障礙,延長讀者的感受時間,讓他們重新認識該主題。在觀眾閱讀電影文本時,他們期待的是一部輕鬆惹笑的作品。然而,在接收的過程中,他們的期待視野不斷地被打破,在舊的卡通體裁裡,認識了新的內涵。在崎嶇的接受過程中,觀眾於是對舊主題有了更深的體會。

結語
《等運到》和《麥兜的故事》都是在沙士疫潮期間製作的。兩者均關心逆境下的香港人的狀況。《等運到》是主流論述的產物,具有明顯的教育傾向。在短片裡強調的“香港精神”,是為了掃除香港人的消極心態,重新刺激香港經濟發展,具有一定的功利傾向。《麥兜的故事》雖然是一部有一定商業味道的卡通電影,但屬於個人的作品,故容許作者表現較多的個人情感和看法,使其文本意義不只局限於勉勵港人自強,而是對草根階層投以關懷的目光,同時流露出作者對傳統文化逐漸淡化的嘆息。雖然兩者的論述內涵各異,但它們同樣表現出很高的藝術手段,前者發揮了當頭棒喝的作用,後者則引發人們對香港社會的更多反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