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May 25, 2007

小說:刺客

趙客縵胡纓,吳鉤霜雪明。
銀鞍照白馬,颯沓如流星。
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。

  
這是太白寫給他的輪迴詩,曹沫、專諸、豫讓、要離、聶政、荊軻,他是一個又一個赫赫有名的刺客,但他嘲笑太白不了解自己。亂世英雄,為壯志而活,為知己而死,但從沒想過「深藏身與名」。他說他生生世世也得是個像樣的人物。

  但輪迴第七世,再無亂世,在南疆那個和平安逸的小島上,再也沒有賓主知遇之義,只剩下主與僱的淡冷疏離。昔日一劍成名天下知,但今日,他手上那柄八吋短刀,要是亂拔出來也會丟掉飯碗。烽煙熄,良弓藏,暴君絕,沒有敵人的盛世,雖自稱英雄,但也只得停屯苟活。

  刀,必舔血而鋒利。劍,須殺人以成名。他認為,如果殺人等於變態入魔,那麼,太史公歌誦的英雄皆魔。可偏偏那個壯士飲血的時代已經遠去,再也沒有仗劍江湖的俠客,在十五萬人階級分明的衙門體制之中,他永遠是只寸步難行,壯志莫酬的小卒而已。沒有知己,沒有敵人,沒有衝突,沒有戰爭,何以天下成名?他說有些東西扼殺了他的新生,他要刺殺和平、安逸,還有整個衙門的體制。

  枕邊人睡意正甜,他卻徹夜難寐,雙目瞪??頭那張發了黃的紙條:「活?我該做什麼?我生活的意義是什麼?」夜色沉沉,他反覆低吟:「戰爭,才有新生……」

  (二)

  那夜,月明星稀。這個來自南方的治安吏悄悄擺脫趕往甘肅潑水節的隊伍,孤身翻過秦嶺。雨疏疏,風驟起,俯首山下那個曾經風起雲湧的咸陽城,耳邊響起秦宮?的吆喝、叫罵,眼前泛起刀光劍影、扭曲的面容,舌頭好像又舔到腥血的香味。浮現他腦?的,盡是輪迴千年也不會忘懷的變態殺人記憶……

  時值春秋,魯莊公與齊戰,三敗割地,盟于柯。那時候,他叫曹沫,他以勇力脅桓公,齊三百侍衛持戟怒目不敢妄動,乃還魯失地。事成,他面不改色,藏劍撫樽,談笑自若。
  此後一百六十七年,吳國有曹沫輪迴的事跡。

  吳公子光謀王位,待專諸為上賓,視他的身體為自己的身體。一念知遇之恩,他藏劍魚腹刺吳王僚。事成,專諸死在亂刀之下,公子光遂名吳王闔閭,封專諸子為上卿,天下乃知吳有勇士。想到這?,他氣絕時眉宇之間尚有笑意。

  此後七十多年,晉國有專諸輪迴的事跡。

  這時他叫豫讓,屢士二主仍默默無名,鬱鬱投智伯求功名,而智伯以國士待他。後來,趙襄子與韓、魏殺智伯,割其頭盛酒對飲。豫讓遂嘆:「嗟乎!士為知己者死,女為悅己者容。今智伯知我,我必為報讎而死,以報智伯,則吾魂魄不愧矣。」他於是吞炭令自己聲音嘶啞,自殘使皮膚腫爛,面容難以辨認,多次伏劍刺殺趙襄子,屢敗,唯有哀求趙襄子脫下衣服讓他刺擊當作報仇,然後引劍自刎,天下有志之士皆為他落淚。

  此後四十多年,韓國有豫讓輪迴的事跡。

  聶政因犯殺人罪而歸隱于齊市,以屠宰牲畜維生。韓國嚴仲子與相國俠累結怨出走,尋訪聶政為他報仇。仲子三顧聶家,然後準備宴席,以卿相之尊親自向聶母敬酒,再奉百金予聶母祝壽。聶政等母親死後,了無牽掛,想起嚴仲子的知遇之恩,乃取寶劍孤身入韓國斬殺俠累,連斬數十侍從。可他怕自己死後連累家人,自殺時割爛自己的面容,挖出雙眼,再切腹取出腸子。但他的姊姊仍冒死趕來認尸,當場哭死。

  此後二百二十多年,秦國有聶政輪迴的事跡。

  荊軻好讀書、擊劍,但恃才傲物,與很多人合不來,獨受燕國太子丹大禮,故策劃刺殺秦王以報恩。他勸服被秦國通緝的叛將樊于期自刎,然後拿?他的頭顱和燕國的國防地圖向秦王進獻,但精密的謀劃仍告失敗,他被砍斷腳,死在萬刀之下,臨終前仍大笑不止。

  此後二千二百多年,這?有荊軻輪迴的事跡。

  以前,他每生人只揮一次劍,在那個屬於刺客的舞台上迸發出幾星火花,便足以照亮青史萬世。但這次他總共揮了三刀,才讓世人知道他的存在。

  (三)

  第一刀,他在那個破落的村莊?砍落第一個人頭。

  他生于福建,少時與弟隨父母南下避禍,擠在木屋把玩?「打不還手」這幾個看似從不認識的方塊字。入夜後,父母田罷歸來,每次撫摸?他的額頭,總會覺得兒子臉蛋通紅,幾根手指印清楚可見。

  「今天幹啥去了?」這是父親對孩子再也平常不過的問候。
  「到朋友那玩。」他摸摸臉蛋,沒有笑容,似想說些什麼。
  可父親還沒看出兒子的臉色,「玩什麼?」
  「沒什麼。」
  父親是知道的,但知道了又有什麼辦法?還不如別問下去。
  「父親,他們每天都打我耳光,每天!」可兒子卻不這麼想。
  當父親的第九次用同樣的話回答:「那麼就忍?吧,要打不還手。」

  孝順的兒子瞪大那雙可憐的眼睛,他才七歲,他的生存本能讓他清楚感覺到,這話兒就是第九根突然斷掉的救命稻草。
  「在弱肉強伺的世界?,不要指望別人給你一根稻草。」從此,夠讓他殺身成仁的知己也從來沒有出現過。幽暗的陋室?,只剩下他自己繼續把玩那句「打不還手」。

  第一刀,他在那個破落的村莊?砍落第一個人頭。

  和以前一樣,他計劃周詳。從衙門趕來的捕快還沒來得及轉身,那懸在腰間的佩刀已經不見。他奪刀,一刀砍下了人頭,這是貨真價實的「打不還手」。後來,衙役們說,這是變態的「行刑式殺戮」。

  在河邊洗刷?焦黑的血漆,殷紅的水?仍舊倒映?那塊滿佈指痕的臉蛋。
  「嘿,打不還手。」除了這句,很奇怪,他並沒想太多。

  (四)

  同一把刀,為他在輝煌的銀號?砍下第二顆人頭。其實他並不想殺他,因為對手也是個壯士。

  在武堂苦練多年,他弓馬自如,刀槍嫻熟,授武狀元稱號。
  「當年飛將軍不過如此!」每次演練之後,他手?總是揮舞?那塊圓靶,紅心也總是塞滿叫同袍汗顏的斷箭。但無論何等英雄,在這個時代也得由低做起。

  昔日亂世無章,敢于拔劍者即英雄,大鵬展翅,可追日月。但盛世清平,居廟堂者為萬世太平計,好斟酌制度,講究繁文縟節,辦事循規蹈矩。衙門總計十五萬員,官階九等,惟國勢日昌,何來盜賊亂臣?他空有武功,卻要文試仕官,慷慨勇武,卻被稱為獨行獨斷、以下犯上。「沒有該殺的奸雄,我再幹十年,還會是個走卒,世人如何知我?」

  「我?你緝拿盜賊,你怎一天捉來三十車伕?」女捕頭大驚,這是破盡所有衙門紀錄的尷尬事情。
  「市無盜賊,但車伕胡為,窒礙街道,與賊何異?」他想說,他拚命幹好了差使。
  「勿再胡來,免為人所恥!」卻換來夾道訕笑。

  「戰爭,才有新生……」

  他頭蒙黑布,揮刀直闖銀號,人皆避其鋒,如畏貓之鼠。唯獨番邦侍衛拔劍相對。劍如行雲,刀卻快似流星。
  「不要阻我。」
  「我主僱我,無食客之義,但有知遇之恩。危急用人,棄主遁逃,非壯士也!」
  他默默聽耳?,於是刀下留人。侍衛胸口鮮血直冒,立劍背柱大笑:「當死而後已。」
  他說他了解,「君與豫讓、聶政,皆壯士也。」
  刀落,砍下第二個人頭。殺人越貨,只在七十八秒。

  他跳上橫樑,看著衙門的捕快發瘋似的衝進來,顫抖吆喝,暗笑:「緝拿大盜……」
  「知遇之恩,死而後已。」他沉吟良久,侍衛生也有義,死也無憾,但自己徒有壯志,但千言萬語,卻與誰人說?縱身一躍,他末入黑暗中去了。

  (五)

  最後一刀,他幾乎砍落兩顆人頭,但也斷送了自己的人頭。

  二千年了,蘇秦配六國相印,率天下兵馬扣秦關,不得而入。唯獨他智勇過人,直入關中,劍指秦王。

  他奉燕國地圖謀秦王命,拾級上殿,圖窮匕見,四百侍衛,三千秦兵,卻沒有一個敢上來。他抓?秦王的衣袖,這個剛剛滅掉趙國的男人,在他面前竟蜷縮如鼠。一閃白虹照亮了宮殿,沒有人看到他怎麼出刀。秦王嚎叫拔袖,袖斷,秦王摸摸自己的手臂,「還在,還在……」,喘定,乃拔寶劍謀刺客命,劍長三尺三。

  一寸長一寸強,何?強敵環伺,他的腿被斬下,梟首暴于市。「那一劍,若非秦王衣袖斷開得以逃脫,早就換了人間。如果可以的話,我想再來一次!」

  但世間再無秦王政、吳王僚。他只好暗中窺探達官貴人,劉皇、黃宜、鄔維、董氏……哪個該殺?亂世殺人者稱英雄,盛世殺人卻是魔鬼,壯士隨意殺人的專利已經不再,他知道,殺了這些人,青史肯定留下魔名。

  三年前,安逸的小城曾經颳起一陣風雨。朝中有人造反,五十萬人揭義旗作亂,他想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。他穿喪服,抬董氏墓碑,謂妖孽當朝,國運將死。他奇裝異服,招搖于市,引人注目,心理醞釀?奇怪的渴望:「我有大志,勇力兼備,若有知己待我以國士之禮,我願受萬刀,取董氏人頭,死而後已。」他嗜血,但今日的造反,卻只是叫叫口號而已。壯士終會有窮途末路之日。

  最後一刀,他幾乎砍落兩顆人頭。

  他是個有計劃的屠夫。就像當年刺秦一樣,他替自己找到最後的舞台,那是一條冷落的棧道。豫讓刺趙襄子,自殘使容貌難辨,他戴上假髮,易容隱匿于梯;專諸藏劍魚腸刺吳王,他收斂刀鋒于懷;荊軻拾級而上失其先威,他從高而下一鼓作氣。

  夜,靜如水,刀舞破空,聲震九天。他先砍下一個人頭,吟曰:「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!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。」但第二刀卻凝住半空。「深藏身與名……叫世人如何知我?刺客必以死而天下知!」他收刀大笑,他的人頭也被就砍落。然後世人皆知人間有魔。

  「古時無知創造神,雷電、火山、颱風,人們無法解釋,就用神解釋。術士、巫師、修士、教宗有代神說話,統治階層成形。統治階層不能容忍人們對神的懷疑,這減低其合法性、認受性。人生的目的是什麼?」

  「和平、安逸只會做成停頓,衝突及對抗、戰爭才有新生。」此後不知多少年,還會有他輪迴的事跡。